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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我的一生简单平凡

 时间:2012-08-01 15:31:00 |  李泽厚 | 字体:【 】| 阅读: 140

2011年夏,李泽厚和刘绪源就上一番谈话《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的未尽之意(如怎样用“情本体”填补海德格尔,“情本体”能否取代宗教等)展开了再次长谈,也对过去学界的诸多责难(构建哲学体系缺乏论证、提纲式随笔式论述不够精确严密等)一一作出回复,遂成《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一书。

四个“静悄悄”

刘:我们上一本对话出版后,读者对其中的第二、第三章很感兴趣,你在那里谈了很多自己的经历。有些本来不喜欢理论的年轻朋友也爱看,他们大多读过《美的历程》,是把对话当你的传记看的。这次你也谈一点自己的故事吧。你的生平应该就是“珍惜、眷恋、感伤、了悟”的经历,从你少年时代对死亡的忧惧,到现在的“为人类”而活,也可说是“寻求意义”的一生。

李:我没有那么多故事,一生简单平凡,“书就是人,人就是书”,上次说了。我还说过,我有四个静悄悄:静悄悄地写一生从没报过什么计划、项目、课题,出书或发表文章之前从不对人说。静悄悄地读我有一群静悄悄的认真的读者,这是我最高兴的。我的任何书印数不少于一万册,读者都是一般的青年、干部、教员、企业家、媒体人、军人,等等。他们有的还来看我,也有提问题讨论的。还不止一两个人说读我的书找到了人生意义、生活价值,这大概是学者教授们读不出的。倒是那些名流不读我的书,或者是读了不屑一提吧。我有证据,例如各种报纸经常有他们谈读书的文章,说最近看了什么书之类,乱七八糟的书都有,就从没发现有谁在读我的书(大笑)。我的书既没宣传,也没炒作,书评也极少,批判倒是多,但仍有人静悄悄地读,这非常之好。我非常得意。小时候父亲和我说以高下品德分四等人:“说了不做,说了就做,做了再说,做了不说。”印象深刻,至今记得。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性,我不反对别人炒作、宣传、上电视。至于报项目,有资助,那更不是坏事。

我一生谈不上“中庸之道”,也不算是进取的“狂者”,最多不过是“有所不为”的“狷者”罢了。好些人以为我“很狂”,其实错了。

刘:还有两个“静悄悄”呢?

李:去年说过了:静悄悄地活近十年,我的“三不”(不讲演、不开会、不上电视)基本上执行了。十年中,也有两次规模较大人数较多的“座谈”,像是演讲,实际还是杂七杂八地回答问题。采访去年太多了一点,今年大都婉谢了。还有就是,静悄悄地死我死的时候除了家里人,没人会知道。我说过,对弟、妹,病重也不报,报病重有什么意思?牵累别人挂念,干吗?静悄悄地健康地活好,然后静悄悄地迅速地死掉。当然,这也纯属个性,我非常欣赏、赞同别人热热闹闹地活着、死去。我不参加对自己的祝寿活动,但愿意参加或欣赏别人的祝寿活动。

昨天,我们的责编陈飞雪打电话来,问起我对自然科学的兴趣。这可以谈谈。我对自然科学一直感兴趣。上次我也说过,中学里我理科成绩好。初中时的平面几何,一些习题很难,但我喜欢做。训练推理能力和想象力,比如划虚线。八十年代我写过文章,说初中要学好“没用”的平面几何,高中要开逻辑课,这很重要。据说现在把逻辑放在政治课里,这有点搞笑。因为逻辑如同语法一样,恰恰是没有阶级性的,这还是斯大林说的,毛泽东也说逻辑没阶级性,它是人类普遍的思维形式和规律,我真不懂为什么放在政治课里讲,与政治毫无关系嘛。

到大学,我专门去上数理逻辑课,练习做得很认真。那时系里分几个组,我差点到逻辑组去。欧阳中石是我同班同学,他就是学逻辑的,我们同时听过王宪钧的课。这是我1954年做的数理逻辑笔记(取出当年笔记),金岳霖的《逻辑》里所附的那些题目,我大部分都做过,经过严格的推理训练。我从不苦思冥想,但力求概念清晰,思想周密,大概与这有关,虽然自己并未感觉到这点。我认为,搞文科的应该学好逻辑学,这是中国知识人的弱项,因为中国传统在这方面很欠缺。

我与胡风案

李:我北大毕业,几经折腾,一个偶然,进了中国社科院。1955年“反胡风”运动时,挨了一通整。因我说胡风是鲁迅最信任的人,说路翎的小说极有才华,我欣赏胡风《七月》、《希望》、泥土社、蚂蚁社等名称和封面设计,觉得不落俗套而坚实朴素,是鲁迅遗风,还有我买了胡风的《意见书》送人,等等。说我是“胡风分子”,整了一年。这中间,还把我带去参加执行枪毙前的“公审反革命分子大会”,为了吓唬我。但又怕我自杀,因为跟我同案的一个好朋友,非常好非常有才华的一个人,自杀了。我才不会自杀呢。但逼我写了一大堆什么“我就是胡风,如何如何”的材料。

“反胡风”运动初期还叫我写批判文章,我说胡风是小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所以与无产阶级发生了对抗。结果胡风发表检讨,也说自己是小资产阶级。这就成问题了,一定要审查我和胡风是怎么预谋好这同一个腔调的。最后,是通过公安部仔细调查,发现我和胡风或胡风分子没有任何联系。确实没有联系,连信也没写过一封,更没见过面说过话,我本不喜欢和人交往嘛。最后定我思想罪:受胡风严重影响,思想反动,需要批判。但我在被整结束以后,却立即买了路翎1949年以前出版的很厚的《财主的儿女们》上下册,留作纪念。我的藏书基本上处理光了,但这两本厚书至今还留在北京的小书房里,颇占地方。可见如何整也无效。

到1957年5月“反右”前夕,才把审查结论拿出来让我签字。幸亏我在签字时非常狡猾,我没有否定对我的审查,只说“有些材料与事实有一定出入”。假定那时我翻案,那就完了,肯定是“右派”无疑了。

记不住面貌和声音

李:我的遭遇还算好的,“文革”时也没怎么整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交往少。“文革”一开始,大家以为我跟文艺界的人联系一定很多,跟“文艺黑线”肯定有关。像陈荒煤,“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的,他管电影,过去一直请我去看电影。还有戏剧界,几乎每演一个戏都送我票。因为当时我搞美学,算是有名气啦。后来发现,看戏成为负担,我就不去了。而且我和什么人物都不来往,“文革”和“反右”就这么过来了。所以,不和人联系坏处很多,但好处也有。

和人交往少,跟我自己一个大概先天的缺陷有关:我从小记不住人的面貌和声音,有的人以为我架子大,见面不打招呼,其实我是记不住面孔。还有一个是记不住声音,我儿子打电话来,总先报姓名。这事已讲过两次,这次想作标题突出一下,是因为至今如此,要请大家原谅再原谅。现在熟人电话仍老要问哪位,认识的人见面讲话,心里还在嘀咕“这是谁”。当然,非常熟的人尚不至如此。

算是毕生遗憾

刘:你到敦煌是什么时候?逃过“反右”跟你人在敦煌确有关系吧?

李:去敦煌就是1957年,我在“反胡风”审查结论上签字后就走了。五月走的,八月才回来。离开北京,先去了太原,一个人爬了华山,才到西安和大家会合。

刘:一个人?

李:是呵,很危险,但印象深刻。下午上的山,天黑了,一路没人。记得那晚在一个和尚庙住下,那时人很少。第二天接着爬。印象最深的是“老君扶犁”。那时袋里就揣一个工作证,我想如摔死,从工作证可以知道是什么人。我以为爬山,还是华山最好玩,因为它险。那时年轻啊,才27岁。

我到西安和他们会合,后经兰州,坐了很久的火车,先到敦煌县,从县里到莫高窟,记得是在沙漠中坐牛车,坐了一个晚上。那时交通很不方便。

在莫高窟我待了一个月,每个洞都看了好几遍。那时都是开放的,没有门,可以随时去看,不像现在。和敦煌研究所的人来往很少,就是自己看。(打开当年的记录)你看,这里都记了,每看一个洞,都做记录,主要记自己的感受。至今还记得,当时很想做敦煌壁画藻井图案不同时代装饰风格的研究,如唐的自由舒展而含混,宋的清明规范而呆板,联系唐喜牡丹宋重松槐,以及唐宋诗的不同,觉得是非常好的美学题目,可以从审美趣味的变迁看人类心灵的积累和丰富。我一直有几个很想做的实证性题目,却始终未能做。算是毕生遗憾。

我们那次去,是中央美院牵头,有薄松年先生等人。你们上海也有人去,是陈麦先生。武汉美院也去了人,是陈绍丰先生。

这一路上,我还一个人看了龙门石窟,看了晋祠,看了永乐宫壁画那时永乐宫还没搬家,在原来的地方。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参观游览的机会了。八九十年代才重新开始游历。我很喜欢旅游,主要看历史古迹,可惜现在走不动了。

刘:当初你们搞美学研究,并不只是关在书斋里发议论,也尽可能去掌握第一手的艺术史材料。这对你后来写《美的历程》和《华夏美学》,肯定有帮助。现在有些教授可以写一大堆高深的论文,却写不了那样的书。

李:倒也不一定如此,康德从不出门,却写了无人能比的美学著作。

刘:那还是纯理论著作;《美的历程》毕竟有大量描述性的内容,没有第一手的审美体验,肯定写不成。

美国学生

李:我在美国大学里讲中国思想史时,学生最爱听的,一是“阴阳五行”;二是《庄子》中的“鱼的故事”和“蝴蝶的故事”,前者即庄子与惠施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逻辑推理与直观移情谁“可靠”?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到底谁真实?提出的是人生意义何在?三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三重境界说。我与西方的理性思维作对比,他们听下来,感到新鲜和有益。

世俗眼光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宗教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第二层,认为俗世是不重要的,不美好的,在灵魂上把这一层去掉,才是美好的,天国在另一世界。禅宗和儒家的思维又回到第三层,“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而又不是原来的山水,在有限中见无限,在世俗中得超越,这对他们似乎也是闻所未闻,觉得有意思。

“阴阳五行”也是这个道理,他们的思维是上帝跟魔鬼不两立,但中国的思维不是上帝跟魔鬼,阴和阳不是哪个好哪个不好,而是可以相互渗透和补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同一个人对你来说是阳,对他来说就是阴,非常灵活。不是一边是绝对圣洁一边是绝对邪恶。我把五行画了相生相克的图,我说这就是你们常讲的反馈系统,又形象又复杂,他们感到好玩极了。

庄子和惠施的辩论,按照逻辑,是惠施赢了。本来,鱼怎么叫快乐,这在分析哲学看来,是讲不通的。它只是一种审美的移情、心境的表达。从我的教学中,他们看到中国的语言方式、思维方式和他们的不同,这使他们很感惊异和兴趣。我讲过多次:当年一个学生问我,你们中国人不信上帝,为什么能延续这么久?我一直把此“问”看作一个重要的大问题。

另外,我把中国儒家的诚、孝、悌、学、义、仁、忠、敬等等,和《圣经》中的主、爱、信、罪、得救、忍受、盼望、全知全能,和古希腊哲学的实体、存在、理式、质、量等等,进行比对,这也受欢迎。因为这些范畴带着不同文化的基本特色,可以较快看出中西的同异。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问题,当时我只能随便讲讲,其实值得深究。现在那么多博士论文,没有一个做这种研究,奇怪吧?毫无意义的论文倒有不少。

在美国上课,心里还是紧张的,心理负担很重。主要是怕美国学生提问。你知道,美国学生爱提问,你没讲完他们就问,我怕听不懂他们的问题。讲是主动的,不行的话我可以换一种方式换一些词汇讲;听是被动的,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但还好,只有一次两次,没听懂,我一问,他再一讲,懂了。还碰到过两个学生到我办公室跟我争分数,说我打分打低了,我坚持,没有改,也把他们说服了。

我在美国一年开三门课,中国思想史(分古代和现代),美学,也开过几次《论语》。或者上学期开两门,下学期开一门;或者相反;或者开两门课再加一门研究生讨论课。总之一个正教授每年上三门课,一般都是这样。

美国大学有对教授的考核,系里搞,老师不在场,由系里向学生发问卷,提一些问题,问这个老师怎么样。我是很晚才知道的,不过很好,学生对我的评价很高。有个菲律宾学生还说,我是她“最喜欢的老师”,因为每次听课都有收获,而且传授知识多,逻辑性强。我所在的科罗拉多学院和斯瓦斯摩学院是私立学校,学费很贵,学生富有,教师待遇也好。我说我学陈寅恪,他晚年给傅斯年信里说“不求名,只图利”,哪里钱多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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