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鼓舞着众多立志以短篇小说安身立命的后来者——只要踏踏实实写作,只要奉献了全部的热爱与才情,总有成功的希望。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了82岁的加拿大短篇小说女王艾丽斯·门罗,这是近年来除略萨之外的又一次“众望所归”;更重要的是,门罗获奖一举改写了只有长篇小说作家或至少是写过长篇的作家才能问鼎的诺奖惯例,捍卫了短篇小说的尊严。
门罗的小说在中国译介不多,由于长期写作小说的原因,笔者三年前购得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读来令人震撼。而《逃离》更摘得2009年国际布克奖,分量不容小觑。
《逃离》共8部作品,由翻译家李文俊操刀,8个故事均专注于加拿大小镇女性的情感和命运。首篇《逃离》很精彩:一个意欲摆脱家暴丈夫的年轻妻子找到一个年长的女子倾诉,后者立即答应帮她从沉闷的小镇逃离;年长女人的关心确乎有些过度,最终年轻妻子非但没有跑到另一座城市,相反,她中途跳下长途汽车,再次回到丈夫身边;这位丈夫当然要兴师问罪,跑到年长女人家里大大奚落和警告了她一番,并且告诉她,自己的妻子已经因此讨厌她了。与此同时,这对夫妻饲养的一头山羊也失而复得,巧妙隐喻了小镇女子无法逃离的命运。结局很无奈——我们既为年轻的妻子感慨,更为“多管闲事”的年长女人心酸;两个女人微妙的暧昧、隐秘的渴望、突围的野心给人深深触动。逃离而不得,岂非我们大多数人难以逃离的宿命?
在更具戏剧性的《播弄》中,从姐姐身边跑到某小镇的若冰,邂逅了一个帅气男子,两人约定,明年此时此地再见,彼此甚至没留下姓名和电话。苦等一年,若冰如约而来,依循记忆找到男子的家,她敲敲门,开门的正是他。但此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男子满脸疑惑,猛然关上了门。那一刻,若冰的心瞬间碎裂,如遭遇了莫大羞辱。她伤心不已,匆匆乘火车返回自己的小镇,返回自己的生活。在随后的若干年里,她做了护士,也谈过几次恋爱;某一天,她在抢救一位伤员时赫然发现这就是当年的他,但她得知,原来这位伤员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已在多年前的车祸中丧生,而这位重伤者竟是一个聋哑人——若冰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摔门拒绝她进入的,正是这位哥哥,并非她中意的弟弟。最棒的是小说结尾,若冰并未在这类中国作家热衷的“最狠处”停下,而是恋爱成家,结婚生子。错过了,那又如何呢?这就是生活的必然和必然的生活。
与许多大师的短篇杰作不同,门罗的短篇小说篇幅稍长,约3万字,当算中篇了,却拥有远超篇幅的内涵,使之更接近长篇。由于内容的伸展与叙事的凝练,门罗小说往往深沉有力,她从容不迫地将文字化为精准的手术刀切开庸常生活的表皮直刺内心。换言之,门罗小说给人精细、浩瀚之感,其气质更接近不以戏剧冲突取胜、尽管整体框架仍不乏戏剧性的契诃夫,全凭准确的细节、细腻的独白、独特的判断抓住读者;比如《逃离》中的一段描述:“卡拉瞥见了一只裸到肩部的晒成棕褐色的胳膊,比先前颜色更淡一些的头发——白的多了一些而不是以前的那种银褐色了,还有那副表情,很决断和下了狠劲的样子,却又为自己这么认真而暗自好笑——贾米森太太在跟这样的路况死死纠缠的时候表情总是这样的。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亮——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绵密、陌生化、个性十足,读之如身陷大海,但最后你会发现,这片看似温暖的人性之海又冷又黑——门罗对女性命运的悲观,对人生无常的揭露真切而残酷,其温暖的叙事无情摧毁着那些惊喜和意外——这种罕见的反讽令人后背发凉,而惯常生活的惰性无孔不入,让每一个平凡的女子喘不上气来。放下《逃离》,你会久久沉浸于浓浓的门罗式氛围中——这,显然正是一个伟大作家的确凿标志。
写作50年,门罗成功的秘籍是每天坚持,“每天强迫自己坐到桌前,花一上午的时间写作。就这样日积月累,我竟然写了很多。”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写作为她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大奖,其中包括三次加拿大总督奖、两次吉勒奖,以及英联邦作家奖、欧·亨利奖、马拉默德奖、美国全国书评人奖及沉甸甸的国际布克奖……
门罗斩获诺奖捍卫了短篇小说作家的尊严,此前诺奖委员会一直忽视短篇小说作家,似乎一个小说家只写短篇小说是不够的,但恰恰相反,很多小说大师往往以短篇小说为人铭记而不是那些“大部头”。在一个越来越热衷短文章和浅阅读的网络时代,短篇小说显然大有作为;相比之下,门罗是幸运的,博尔赫斯、卡佛等短篇大师若泉下有知,是否会对这位“穿裙子的契诃夫”心生妒意?无论如何,门罗鼓舞着众多立志以短篇小说安身立命的后来者——只要踏踏实实写作,只要奉献了全部的热爱与才情,总有成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