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落与哥德巴赫猜想,一个是中国的传统聚落,一个是18世纪德国人提出的科学假说;一个旨在解决生存问题,一个旨在解决数理问题。一个平易得如下里巴人,一个高雅得如阳春白雪,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联系,然而,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器亦道,道亦器”,事物之间总会有一些相通之处,关键在于人的理解和发现。
由于当时的大知识分子欧拉的介入,哥德巴赫猜想从德国走向了欧洲,引发了世界的关注,对整个数学领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跨世纪前后古村落也引起了中国知识界的关注。与政策制定者的宏观指导、设计施工人员的动手操作不同,知识界对古村落的研究更具有学理色彩,容易避免政策性研究的宽泛,使用性研究的细碎,在注入文化精神的同时增加着学术含量,使古村落研究同样具备了升华出“假说”的可能。
在历史悠久的中国,古村落肯定要比城市来得早。在一定程度上说,华夏文明的孕育并走向成熟,每一步都在古村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中国的人居环境建设需要华夏智慧,领悟祖先留下的生存智慧,提升人居环境建设的中国特色,古村落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参照。
比如说,古村落到底是以什么躲过了无数的自然灾害,与自然共生共荣到了今天?从本人所掌握的资料看,目前一些使用着的古村落,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末,这意味着这里的房屋、道路和植被有些已经走过了千余年的历史。我无意去追究建造技术方面的问题,因为任何技术都会有时代的局限,不太可能成为永恒,而我更感兴趣于当时人们对自然的基本态度:“天与人交相胜。”“相胜”就是今天所说的“双赢”,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如果今天我们仍然以这样的态度来建造家园,就会充分考虑自然的承受能力,而不会以大跃进的方式对身边的良田沃土、地下蕴藏和江河湖海进行巧取豪夺式的开发,以至于造成环境污染、能源紧缺和人口爆炸等等危机,使得像呼吸新鲜空气、饮用清洁水这样的起码需求都成了奢望!
再比如说,古村落到底是以什么避免了无数的人为灾难,与历史共生共荣到了今天。在我看来,同宗同亲固然是古村落形成巨大凝聚力的首要因素,但是,讲究人伦关系,传授家训礼仪,营造浓浓的文化氛围无疑也是一条重要经验。如果今天我们能够依照传统的礼仪廉耻教化民心,而不是以钱权辨贵贱、以成败论英雄、以利益定亲疏,那将会避免多少因不平等而导致社会阶层的分化和人与人关系的紧张,最终营造出礼仪之邦所拥有的真正和谐。
每一次天灾和人祸都足以将古村落彻底摧毁,然而,古村落却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安然无恙地保存到今天。面对古村落,我们不仅要靠测量来推算古人的种种技法,更要靠“猜想”来揣摩古人处理自然和人伦关系的种种智慧。技法属于操作层面的东西,可以过时;智慧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足以永恒。
马克思当年在分析古希腊艺术时,将产生这种艺术的时代“永远不能复返”视为一个重要原因。的确,遗存是智慧的结晶,时代是孕育这些智慧的背景。随着时代的一去不返,智慧也因此不可再生,于是也越发地珍贵。西方的古希腊艺术是这样,中国的古村落同样是这样。
然而,同样的文物属性却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路径与结果。希腊艺术尽管也遭到过罗马帝国尤其是中世纪的戕害,几近灭绝,但是在一代代仁人志士的捍卫中不仅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还从欧洲走向了世界,最终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中国的古村落同样走过了漫长的历史,尽管也有人从技术的层面研究过其中的营造法式,却很少有人从更深的层次挖掘其中的生存智慧,提升到文化的高度,更没有出现过西方人对希腊艺术那样的痴迷。于是,当新的技术与材料产生之后,尤其是在与国际接轨的大背景下,面对源源而来的现代生活方式,古村落和传统文化一样,很快就成为落后的象征,逐渐淡出了国人的视野。本文来源:瞭望观察网
与封存在图书馆里的文献资料、博物馆中的各种文物、城市周边的古迹遗址比较,古村落是集大成者。所不同的是,凝聚在古村落中的各种文化基因,没有图书馆里的深奥难懂,没有博物馆里的贵不可及,更不像古迹遗址那样藏而不露,而是以最为平易近人的方式将这一切昭示出来——那些站立了几百年仍然挺拔的墙柱梁架,体现着前人建造时的高超水平;那养育过几代人却依然苍翠鲜亮的大地山水,显示着古人对自然的治理能力;曾经有过的大量垃圾却能被自然消化得了无踪迹的事实,说明这里的人们早就掌握并成功利用了自然循环规律;时至今日,古村落以不高的成本造就了比城里人更长寿的生存事实,更引发了世人的无限向往……
凡此种种,是古村落所以生生不息的智慧所在。将这些智慧升华成理论,使其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而走向世界,是历史赋予当代中国知识界的一个重要使命。
祁嘉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建筑文化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