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与现实的“矛盾”是中国社会进步的标志
——专访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政治系教授、原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勇进
人民论坛记者 袁静
张勇进:著名华人学者,英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大师,布里斯托大学国际政治学教授、牛津大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国际关系理论、东亚国际关系、中美关系等。代表作如《英国学派在中国》、《中国国际关系中的体系、帝国与国家 》等。
观点集锦:
·20世纪的百年坎坷让中国有一种不可比拟的生命力
·中国社会进步的标志就是必须有一部分人始终为另一部分人呐喊
·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够推动三十多年的改革发展,就是因为不断有人表示不满意,这恰恰是发展的动力
·我们不应该总是负面地去看矛盾,特别是当这些东西有一个释放的渠道,这是好事,如果不讲反而很可怕
·任何一种社会状况都会对创造力有一种限制和扼杀,要看你有没有自觉力,去回应和抵抗这种扼杀,找到自我,定位自我
想要理解中国人民、中国社会,就一定要了解中国20世纪的百年坎坷
人民论坛:英国是一个比较保守的国家,不像美国,可能会给外来族群的研究者提供更加包容的研究氛围,这里面包含个人上升空间和成长机会。您是否能给我们谈谈您在英国学界“入场”过程?这种经历对您看待中国的视角(中国观)有何影响?
张勇进:我到了英国以后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可能因为在牛津,加上我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学英文的,在文化上对它并不陌生。文革时候我的思想是非常开阔的,求知欲非常强,但我的思想是开放式的批判性,并不会崇拜英国,不会被物质生活的丰裕完全冲垮。文革中大部分人独立性、创造性思维被扼杀了,但是其中一小部分人恰恰成为批判性、创造力迸发的人,比如陈丹青。文革十年、五年经历的事情,别人可能五十年才能经历。就像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经历的事情,是西方人一百年也没有经历过的。
所以我认为,想要理解中国人民、中国社会,就一定要了解中国20世纪的百年坎坷,它让中国有一种很强的、不可比拟的生命力,中国崛起不仅仅是30年的事情,不是从1978年突然开始的,整个20世纪都是我们崛起的过程,只是前面有很多磨难和毁灭,革命也积累了很多经验。外国人常常不了解中国为什么总是强调“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20世纪中国的百年动荡。
每一代人不被扼杀的都是少数,每一代人受到的扼杀和挤压都是相同的
人民论坛:但我们现在的很多大学生都十分羡慕您那个时候,因为那时候的大学教育是精英教育,毕业不愁失业,虽然是被分配,但去的地方都是现在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政府机关、国有企业等。作为从中国大学毕业,又在英国知识界取得认可的学者,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张勇进:我们那个时候的人生道路是被别人安排好的。我们那个时候的大学,研究生毕业的确是精英教育,毕业以后很多单位抢着要你,但分配是让你去哪你就去哪,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太多自主性的,而且工作也只是维持温饱。有了工作之后个人也不一定有发挥的空间。不管是企业还是政府,无论是北京还是边陲,没有任何条件可讲,分你到哪你就到哪。
现在年轻人想跟过去比较,还有一些人要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比。但他们未必知道,英国16到24岁的年轻人失业者将近100万,包括很多大学生。横向比较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中国走的是市场化道路,现在的状况也是必然的,市场调节,必然有人要失业。中国如果要发展,要从发展中国家变成发达国家,如果按照发达国家的模式发展,那么就要付出代价,比如大量年轻人失业。
每一代人不被扼杀的都是少数,每一代人受到的扼杀和挤压都是相同的,只是形式不同。任何一种社会状况都会对创造力有一种限制和扼杀,要看你有没有自觉力,去回应和抵抗这种扼杀,找到自我,定位自我。我们现在的发展、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在发展过程中都是如此。为什么现在还有那么多人有创造力?都是因为有很多个人的自觉回应和抵抗。现在的年青人应该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存在“过去更美好”,没必要美化过去。
中国社会进步的标志就是必须有一部分人始终为另一部分人呐喊
人民论坛:那么您怎么看现在网络上的各种极端化、负面化、情绪化声音?因为很多人都在说现在一上网似乎已经“暗无天日”了,也有很多人为缺乏向上流动的空间感到无力。但是上网归上网,生活还是要继续,骂得再厉害,依然要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上来,您怎样看待这种网络与现实的“矛盾”?
张勇进:中国社会进步的标志就是必须有一部分人始终为另一部分人呐喊。英国也有最底层的人,任何国家都有底层的人,总是更多地承受了社会发展的代价。所以需要有一部分人不断呐喊,这是一种进步,而且声音很大,总会对政策产生影响。
我认为中国现在遇到的问题都是一个过程,微博上一片黑暗和生活正常运转是正常现象,是中国社会一个极大的进步,如果在以前,这是无法想象的。
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够推动三十多年的改革发展,就是因为中国不断有人表示不满意,这恰恰是发展的动力。我们不应该总是负面地去看这些问题,特别是当这些东西有一个释放的渠道,这是好事,如果不讲反而很可怕。我一直认为这是正面的东西。
1991年的时候我从牛津去苏联旅游,因为受过文革的教育,当时说苏联是个修正主义国家,一直觉得它很神秘。当时我和家人经过东欧、苏联坐火车回北京。我们先去了希腊,后来经过南斯拉夫、捷克,再到苏联。当时在苏联的最大感觉是没有人表达不满意的情绪,大家排队买面包,表情木然。但是一到中国,火车一过蒙古边界,马上就不同了,大家都在讲不满意,大家都想把事情做好,感觉大地都在震颤。
这就好比中国人挤车,虽然是个负面现象,但可以将这种争先恐后看作是力争上游。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争了,像是当时苏联那样鸦雀无声,好不好与我无关,那样才可怕。大家的抱怨如果通过某种渠道反映上去,最终引得了政策的变化,这就是好事情。我觉得很多现象只是个过程,包括一些非正常的手段。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中国现在的确遇到了不少问题。国外很关注群体性事件,认为中国近年来群体性事件激增,社会矛盾激化。但是,当你把西方社会一两百年的发展压缩到三十多年的时间中,还要在一个14亿人的国度完成,你可以想象社会受到的震荡有多大,引起的矛盾有多大。没有矛盾,没有群体事件才是不正常的。我觉得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如何解决矛盾。